边 界
2017-10-24 08:35:48

(短篇小说)

 

再过两个月,老吴退休三年整。这天,他去城中村看老妈,一进院子就觉得不对劲儿。

是老妈不对劲儿?不是。88岁的人了,除了耳朵稍有些背,眼还不算花。行走自如,生活自理——那么,是哪儿不对劲儿呢?

他沿室外楼梯上了二楼,要掏钥匙开门时,不经意一回头,发现北邻新建二楼的平台处,向外伸出一个角铁焊成的方框。两根钢管,已经栽到一米宽的胡同里。钢管上面,平托着方框。

早年在工厂车间待过的老吴,目测方框80厘米见方。不由心头一紧,暗自发起愁来:

两家消停10年,难道纠纷又起……

吴家这处宅基,原本是他姥爷康家的。东西长13米,南北长21米,面积273平方。民国年间,兵荒马乱,此地处于村子边缘。原来住在这儿的一户富户,因被土匪抢过,便与住在村西头的老吴的姥爷家商量,甘愿以大换小,住到村子中间。从此,这块地皮便姓了“康”。由于面积太大用不完,卖掉南头儿一半给了张家,仍然剩下了今天的面积。

再后来,虽说是解放了,但村子发展有个过程。于是很长时间,这里空旷得很。站在没有院墙的西屋,往东可以看到京广线上的火车,黑的是货车,绿的是“票车”(客车)。

老吴的姥爷膝下无子。上世纪七十年代,老人先是生病后来去世,老吴一家便搬过来。先是照顾老人,而后在此定居。

老吴一家到来,北邻感到不爽。北邻也姓康,与老吴姥爷同辈。两家关系好时,老吴的姨找婆家,还是北邻作的媒。但是北邻非常关注:老吴姥爷孤身一人。早年,北邻曾在这边院子里,堆过沙土,挖过红薯窑。

吴家搬来,康家虽不高兴,但是没有缘由,也不好发作。

唐山大地震那年,老吴家拆掉姥爷留下的旧屋,准备盖新房。开挖地沟时,康家出面阻挠。说老吴家边界的西头儿,朝北“吃”了三寸多。冲突激烈时,论辈份老吴应该喊姥爷的对方跳到地沟,手拿铁锨填起来。

这时,老吴的老爸,喊着老吴的小名(当时是小吴,才22岁)厉声命令:“把他的铁锨夺过来!”

老吴得令,如猛虎下山。双方相持不下时,被前来帮工的街坊劝住,施工由此中断。

后来,大队干部前来调解,施工重新开始。但是,康家一直觉得:大队偏向了吴家。房子建好后,吴家想把院墙拉起来,但对方坚决不让。于是吴康两家,30年没有院墙。夜深人静,康家老两口对话,吴家听得一清二楚。

男:我死以后,得弄个水泥棺材。

女:为啥?

男:弄个木头的时间一长,上头的土会塌到棺材里。

女:那怕啥?你还想出来吗?

男:……

30年后,康家姥爷病故,儿女搬到了别处。剩下八旬老太,独自在此居住。

这边,吴家老爸病故,老妈依然健在。小弟因病致残,随老妈一同生活。

随着世道变化,昔日的偏远荒村,变成了热闹的城中村。东边不仅铁路上跑“动车”,公路也有了东环。往北一拐,又成了北环。拆迁的消息,一波一波传来。一时间,村里建房成风,谁都想吃“赔偿”的“香饽饽”。

吴家老屋,由于年久失修,房顶塌陷,墙体开裂,地基下沉。几经协商,决定重建。

北京奥运会召开的前一年11 月,吴家全院拆光,然后找来村干部,一起去找康家老太。一见面老吴就说:“姥姥?俺家要盖房。以前你家说,我家占了你们家的地方。现在你说吧:到底占了多少,我们可以往后挪。”

老太坐在当街晒太阳。老眼昏花地抬起头来。看了下老吴,然后幽幽地说:“今儿个你来找我了?要不是盖房,还不会来吧?”

老吴说:“姥姥,千不对,万不对,都是我的不对。以前老辈儿的事儿,都不说了。你是长辈,不要和我们一样儿。你说俺占了你家多少,今天庄上的干部在这儿。应该让的俺让。”

村上管民调的村委姓康,论辈份,应该对老吴的妈叫姑,对老太叫奶奶。于是,康村委奶奶长奶奶短,把老吴的意思又说一遍,老太这才颤巍巍地拄着拐杖站起来。说:“并说了,去拿抽。”(不要说了,去拿尺子。)

老太领着一干人,走到他家东院墙原址西头,用拐杖往地上一指,说:“老边儿——就在这儿。”

老吴用尺子一量,需要往后退10厘米。就说:“中,就这样。不中的话,俺再往后让。”

老太说:“不用,我一寸也不要你家的。该是哪儿,就是哪儿。”

康村委说:“我既不偏向吴家,也不偏向康家。老奶奶说不用让,吴哥你就不要再让。”

中午,老吴在村头饭馆点了一桌,请老太一起去吃饭。她谢绝不去,由儿子代表参加。饭后,老吴送到康家一箱奶,被“姥姥”委婉退回。日后,只要老太街头闲坐。老吴路过向她招手,她也向老吴招手。吴家老屋,原是旧式瓦房,不到59平方。新房建成后,两层半,380平方,还有百十平方的小院。同时,顺利拉起了院墙,装上了大门。

此后,吴康两家再无纷争。

康家争到的地皮,晒了9年太阳。老太去世后,长期空无一人。老吴平日回家,在自家二楼吃住。早上醒来,推开窗户。见康家院内,树多草深,鸟声啾啾,满眼新绿,也是一道风景。

今年夏天,老吴正在湖边骑车,小弟弟从城中村发来信息,说康家开始拆房。他第二天赶回去,见挖掘机已经清净推平。细细一问,原来北邻宅基的使用权,实行了有偿转让。胖胖接手后,准备建新房。

谁是胖胖?胖胖年近不惑,他大伯是老吴的干爹。老吴得知,分外高兴:都是亲戚,以后再也不会起矛盾了。

开挖地沟时,老吴对胖胖说:“兄弟?俺家北墙外,留有25厘米宽的‘滴水’。”

胖胖说:“哥?我准备把中间的胡同,留上一米宽。房子盖好后,胡同里硬化。”

老吴说:“中啊兄弟!我没意见。”

胡同真的留了一米宽,最后也硬化了。但是,事情到了这一步,怎么平台处又“长”出80厘米见方的铁框呢——明显“侵犯”了边界。

老吴下到自家一楼,对正在上网的小弟弟说:“当年与康家签的协议呢?你给我找出来。”

小弟弟慢慢站起,拉开抽屉找了出来。老吴跑到街上的复印店,一式复印了两份。

次日早上七点半,老吴找到胖胖家老房子。一进门就喊:“胖胖?起来了没有?”

胖胖老婆是个美女,清汤挂面头,染成浅褐色。她从外头进来,说:“哥?你是找胖胖吧?他昨天玩牌会儿大了,睡得晚还没起来。你找他有事儿吧?”

老吴说:“跟你说下,也是一样。你家盖的新房,二楼的铁架往南伸多了。这是当年的协议,你给他一份。”

美女弟媳说:“我不要。他睡醒了,我给他说一下。”

老吴说:“那我一小时后再来。”

老吴回到家,刚上二楼,老妈就手扒楼梯不锈钢扶手上来,说:“外头说改呢,你出来瞧瞧。”

老吴说:“我只找主家,不管工人的事儿。”

电视打开,早饭吃起,外边电焊“咝咝”地响。老吴手拿半个馍一边吃,出门走到走廊北头,见工人正在切割铁框。

老吴问:“切了多少?”

工人说:“10厘米。”

老吴说:“切多了,5厘米就中。”

工人说:“胖胖来电话说,一定要切10厘米。”

男工切割着,女工下到胡同里,把钢管往北挪了10厘米。

老吴吃完饭,拿了两瓶酒,又去胖胖家。他老婆迎出来说:“哥?胖胖有事儿,没吃早饭就走了。”

老吴说:“添麻烦了添麻烦了。两瓶小酒儿,叫俺兄弟尝尝。”

胖胖老婆说:“胖胖不喝白酒,你拿走吧。要不然,他回来会吵我。”

老吴说:“今天在你家,我当一回家:这两瓶酒,兄弟要是敢给我送回去,村头饭馆见——咋了,嫌哥没弄菜?”

胖胖老婆一听,笑了。说:“那不会,那不会。”

事情解决了,老吴回市区。半道上胖胖来电:“哥你看你弄这……叫我多不好意思!下次回来,咱俩一定喝点儿。”

老吴说:“一定喝,多喷儿会儿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