记忆1948
2019-01-07 10:19:16

(微型小说)

        “那边儿回信了没有?”郑老吃力地问。

养子是名警察,年前刚办退休。听到老爸询问,他俯下身说:“还没有,估计快了。爸,你好好养身体。”

一九四八年,农历十月十八。这一天,郑老记得特别牢。为啥?因为这天是他19岁生日。那年的他,当然是小郑。

那一晚,全团奉命到村北集结。战前动员后,部队向东北方向开进。夜11时许,接近敌前沿。风,呼呼地刮着。天,黑得伸手不见五指。往前往后看,只能看到战友们胳膊上系的白毛巾……

12时,战斗准时打响。次日上午11时,部队撤出战斗。11个小时,伤亡306人,失踪105人……

多年后,当年战友一见面,都不提这一仗。偶尔有人提起,马上有人制止:“不说了行不?难受!”

战斗一开始,还是很顺的。敌人重点设防,在村西南方向,我方是从西北方向下手。所以,9分钟就突破了敌前沿。但是,尖刀连刚扑进第二个院子,就遭到对方很强的抵抗……

战后开总结会,大伙感叹:说是只有两个排,怎么会是个加强营啊?

有人说:咱装备差,也就个六○小炮。打几发就没了。

有人说:轻敌!这个绕不过去,得好好检讨……

打到第二天上午,小郑还没一点儿事儿。团长下令撤退,他刚走两步,就感到裤裆里一热。回到集结地,就进了医院。

上世纪七十年代,老郑拿优待证去买车票。售票员瞄他两眼然后问:“你,荣军?伤哪儿了?”

老郑手指裤裆:“伤这儿了。”

售票员是个女的,脸顿时一红。没有再说话,卖给他一张票。

伤哪儿了?小郑睾丸受伤。解放后复员,回村当上了生产小队长。找了老姑娘,一直没孩子。后来,抱养了个男孩儿。孩子长大,穿上了警服。

随着年龄增长,每当闲下来,郑老总要忆当年:

——当天下午,敌人去城里,运来重装备!难道我们这边儿,有人走漏风声?

——战斗推进到村东北角,再往南打多顺啊!缴获的物资成堆,俘虏多得看不过来……

——村西南角那个高大房屋,火力实在太猛了。如果天亮前拿下,一准儿完胜!

文革前,老郑活得堂堂正正。运动一来,突然有人来搞外调,问他当年进城策反的事儿。结果,他说了几回才说清楚。

当年战斗失利后,鉴于敌人防御坚固,我方决定长期围困。来年4月,四野重兵南下。有个炮兵团长,和守敌上层有亲戚关系,决定进城洽谈。小郑的表哥,在城里任高参。所以纵队首长说,小郑也去。谈成了,功劳是四野的,也是华野的。结果,谈判成功,和平解放。小郑的奖励,是一支派克金笔。

1968年冬,多年行医的表哥被批斗。老郑赶到他们村大叫:“当年谈判,我表哥是有功的!”

听了这话,有人高叫:“再说一句!不看你是荣军,一起斗!”

当年1230日,表哥投井自尽。三中全会后,恢复了名誉。

年龄渐大。每到阴雨天,伤处就隐隐作痛。一转眼,郑老生日又近。这一天,他给当年战斗过的所在地级市报社,提笔写了一封信。大意是:70年前,我的许多战友,都牺牲在你们那儿。你们现在,还知不知道这回事儿。

对方没有回复。

1995年,老郑患贲门癌动了手术。23年后,癌症再度复发。老郑住进医院,多是老伴照顾。养子和儿媳,有时也过来帮忙。

报社仍然没有回复。养子来医院,郑老问了一次。前不久,孙女来医院,他又问了一次。听说还没消息。老郑都不想再问第3次了。

星期六早上,孙女的孩子来了。一声“老姥爷”,让郑老振奋起来。

7岁男孩儿把一个稍长些的信封,塞到他手里。说:“报社回信了。”

郑老让老伴把他从床上扶起来,自己摸出了老花镜。

回信也不长。大意是说,感谢老前辈流血牺牲,我们才过上了幸福安宁的生活。随信寄去样报3份,顺祝幸福安康。

郑老把信看了两遍。又端详起20181125日出版的报纸来。该报第五版,就一篇文章,好长好长。大标题:《王庄之战》。副标题:献给为解放中原而牺牲的英烈们。配图:当地的战斗阵地、村中纪念碑和烈士陵园照片。

郑老仔细地端详着,端详着。蜡黄的脸上,泛起红晕。他轻声说:“好,好……郭团长,杜政委。李班副,文忠兄弟……咱们值了。”

几天后,郑老溘然长逝,享年89岁又36天。